予故人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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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.
先生,整整一年了。
你去时,我在千山万水之外,从日夜颠倒的混沌中醒来,听闻你于昨夜梦中去了,一时间,竟不知作何反应。
寒冬未褪,春日尚远,夜深人静,撒手人寰。
你像一只飞鸟,飞出了病痛与衰老的囚牢。
我长舒一口,继而锥心刺骨地痛起来,逼出热泪,沿指缝坠落到被褥上。
你一走,我这只漂泊纸鸢,失了牵引的线,从此变成无脚鸟随风飘摇,不知在哪里停留。
泪水朦胧的时候,听到窗外落雪的声音,这遥远北国的雪,再也落不到你的窗前。
新年第一声钟响,我向南方叩首,一下,两下,三下。
怀念是后知后觉,天长地久的事。
02.
先生,我也被人欺瞒坑害,我为之倾心付出的,也曾将我打入万劫不复。
这时总会想起你的往事。
同样是,生日前夕,您被人污蔑贪污,抄家的人堂皇登门,不由分说,不容辩解,撇开你惊慌失措的妻儿,在翻箱倒柜之后,一手打翻餐桌上还未点燃蜡烛的蛋糕,那肝脑涂地的奶油,粘在你被强行带走时踉跄丢落的鞋底上。
你什么也没说,只回头看一眼你的大女儿,那眼底深意,仿佛在说,不要慌,不准哭,照顾好家里,等我回来。
不日后,你被无罪释放,送你回家的人,临走前对你的大女儿说:
“审查过那么多人,就没见过这么干净的。”
03.
先生,我自持清高,以为自己能够永远问心无愧,活得随心所欲,我错了。
我不过是一块混沌愚昧的顽石,来人间一趟,你总说我许经雕琢才堪大材,我总不以为意。
时至今日方才醒悟,我稚嫩得不堪一击,还妄图以卵击石,实在自不量力,辜负了自己。
但愿我今后经得起雕琢锤炼,不辜负你的期望,也请你庇佑我,历经千帆,求仁得仁。
04.
先生,你原是不怕死的人。
从手术室出来时,你对儿女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没事了。”
可缠绵病榻这么多年,再坚强的人也终究熬得心力交瘁,油尽灯枯。
徒燃生欲不过是加速了心火的湮灭。
你病的那些年,我一直在外求学,不常回家,可我每次回来,总记得床前你看我的眼神。
你一见我,春日便不远了。
05.
这世上我敬佩的人不多,尤其男性,这个群体似乎很难在我面前树立权威。
可我面对你的时候,总觉得像是在面对苏轼,鲁迅,或者周恩来这样的人物,那些无言内化的威严,和来自学识与眼界的绝对压制,以及对晚辈的提点与期望,总让我觉得谦卑而感激。
从小到大,我取得的一切进步与成就,你都看在眼里,却板着脸,要我戒骄戒躁,再接再厉。
我失败了,又会用过来人的口吻,对我讲,这没什么,不过一场小挫折。
先生,下一世,做我父亲,陪我久一点,好不好?
06.
先生,布鲁塞尔的街道高低错落,我走过你当年的路。
是安宁的城,公交车缓缓驶过青砖铺就的路,市中心的步行街不知是否如当年一样繁华,我漫无目的地闲逛,购买一些橱窗里精致的手工巧克力,在一家很有名的老店点了白葡萄酒清炖的青口贝,没有名字的Vintage商店,买下一件克莱因蓝色的古着毛衣,一只掐花银戒,将它戴在左手无名指上。
心情一点一点愉悦起来。
Manneken Pis,是荷兰语,一座小小的铜像,这个叫Julien的男童神情天真,笑容顽皮,四百年前他曾用尿尿的方式扑灭法军为炸城而点燃的火药引信,为了感念这个小童,这座城的居民原地做了这个雕像,以供后人凭吊。
先生,听闻以前这里没有围栏,整理照片时看到你在镜头前,做顽劣的动作,调戏这个小男孩。
仿佛看到你的少年时代。
07.
下一个路口,误打误走进一家二手书店,看到桌上的纸箱里装很多的旧唱片。
一张一张翻过去,找到迈克尔杰克逊,披头士,以及皇后乐队。
最喜欢的歌,Bohemian Rhapsody,最早收录在皇后乐队1975年A Night at the Opera 的专辑里。这首包含了序曲、谣曲、吉他独奏、歌剧和硬摇滚的歌,充斥着大量意识流的告解,噩梦般的苍凉华美,字里行间都是宿命,唱尽了主唱Freddie Mercury的一生。
这首歌是属于那些有梦幻感的歌之一。我认为人们应该就直接去听,去思考,然后他们会对它的含义产生各自不同的想法……《波希米亚狂想曲》不是凭空诞生的。虽然它是半开玩笑的伪歌剧,我还是做了点功课的。有何不可?
—弗雷迪·默丘里
Any way the wind blows, doesn’t really matter to me.
大概是一生都会反复吟唱的一句歌词。
可惜没能找到这张古老的唱片,却淘到一张窈窕淑女的原声碟,包装上奥黛丽赫本盛装如罗马假日里的公主,可实际上,她不过是被教授收养调教的可怜卖花女。好在电影的最后,她用一场决绝的告别,换来了爱情的平等与尊重。
这张碟片,轻微磨损,三欧买下,装进帆布包里。
从书店出来,比利时下了雨,店铺的光影投射在湿漉漉的街道上,一脚踏入电影里的夜晚
08.
先生,今夜无星。
你走后,我人生所有的夜途,无人为我点灯。
09.
你会不会披星戴月,乘风破浪,来我梦里?
先生,我很想念您。
我这一生,都会如此,想念你。
图一. 二零二零年,一月告别。
图二.布鲁塞尔的街道。
图三.Manneken Pis。
图四.二手书店。
图五.落叶归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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